没人想到,早两年还前景大好的教培领域,正在面临一次前所未有的洗牌。
7月24日,国家颁布了条例《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》,简称「双减政策」。
政策里明确表示:严禁超前培训,严禁占用休息日和寒暑假进行学科类培训,严禁刊发校外培训广告。每一点,都直指教培机构的“死穴”。
眼见高楼起的人,如今不免感到唏嘘。
曾被许多投资者看好的k12教培行业踩了急刹,股市用一抹绿色洗刷教培板块,教育巨头好未来、高途的股价均下跌60%,新东方市值蒸发385亿。
行业被优化的同时,从业人员也正在面临被优化。据网传,只高途一家机构便裁掉了上万名老师与工作人员,字节跳动也将教育板块整体端掉。
被裁掉的老师们没有时间不甘,他们必须赶在新一波大学生就业前找到新的出路。而依旧在坚持的老师也无法彻底安心,因为指不定哪天,一纸遣散书就会递到眼前来。
随着这场教培行业的变动逐渐落地,一些人开始焦虑未来,不知道何去何从。
教培在一夜消失
家长辣子最近快崩溃了,前一天晚上孩子还在「好分数」上课,第二天一醒来,所有课都取消了。
没有预警,没有说法,辣子在2020年年末续了近6万块钱的课,说没就没。
家长群里,瞬间怒火滔滔。
随之而来的是老师断联,客服搪塞,平台界面上的退款按键一会儿出现,一会儿消失。
申诉无门,辣子恍惚间有种被诈骗的感觉,孩子今年高三,她省吃俭用,节衣缩食攒出来的补课费,就在高考前最后这么一“哆嗦”的时候,哆嗦没了。
课时被全部清零,且无法退款
她不敢告诉孩子,甚至不敢告诉老公,6万,对于一个工薪家庭来说,是近乎半年的生活费。
辣子不想坐以待毙,于是开始收集证据,通过机构法人,查到机构资质,接连翻出了好几家相关公司,都有要跑路的迹象。
辣子自以为掌握了证据,但她不知道往哪儿投诉是有效的,也不知道投诉消息发送后又要等多久。
她不敢睡觉,每隔一个小时,就给平台的客服发一次消息,偶尔半夜睡熟了,会被短信提醒晃到眼而突然惊醒,但每次打开界面都是客服的一次次抱歉。
终于,她不想等了,准备报警。
尽管这是辣子最不愿采取的行为,孩子即将高考,任何负面的消息都有可能对他造成影响,她本不想冒这个险。
殊不知,孩子已经发现了不对劲,并因为心疼母亲发了微博求助,而我正是通过微博才联系到辣子的。
视线转到贵阳,k12机构创始人老邱,也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完整觉了。
成立「思源教育」一年多以来,老邱经常是连轴转的状态,夜里忙到十二点多,第二天早7点准时起床去上课,身体偶尔会亮红灯,但他也没空管。
老邱手下有9名老师,近300名学生,虽不似上市公司那样宏大的规模,但到底身上也拴着众多家长、学生的期望,老邱不敢休息。同时拥有创始人和教师两个身份的他,就像是这家机构的永动机,永远在转。
随着行业变动的消息传开,老邱先是一惊,随即按下了暂停键。
要变天了,这是他脑海中第一个想法。
下课后的晚8点,他将所有老师都叫到办公室,开始逐条分析这份「双减政策」,大家齐心协力地拆解段落、句子、分析语境、抠字眼,试图以一种体面的方式,来面对这场已成定局的行业转变。
会议持续了近两个小时,讨论渐渐变得鸦雀无声,两名稍年轻一点的教师,招呼不打,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。
老邱被剩下的老师围在中间,也看不清其他人眼底的情绪,几天后,三名老师递交了辞呈。
其实早在4月份,老邱就已经有些许警觉。随着北京、上海等地的新东方、精锐教育接连被顶格罚款250万,他便意识到行业即将整改,只是没想到这次的方式,是如此的又快又狠。
老邱明白,机构需要快速转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,他虽无意放弃这些跟随他的老师,有心带着大家在符合规定的全新领域做起,但手下的老师还需要反应,也需要新的出路,他不怪她们。
那次会后,老邱回到家,久违地睡了8个小时,一觉香甜。
如果说老邱目前所面临的最大考验,是机构如何在行业变动之中合理转型,那么今年已经33岁的数学老师齐诗,正在思考自己还能干点啥。
由于不喜欢公办学校严苛的管理制度,齐诗在考了教师资格证后,便瞄准了线上教育这块竞技场。
从16年开始线上授课,齐诗前后辗转了7、8家教培机构,课最多的时候同时在4家线上机构兼职授课,经常从大清早忙到凌晨,天擦亮时睡,大亮时起,强度不一般。
只是颇丰的薪水与还算可控的工作时间,让齐诗觉得这行虽累但“很有盼头”,她一直以为自己能做到退休。
在这次转变之前,齐诗不是没见过机构的更迭。18年利优教育跑路,19年阿凡题倒闭,20年学霸君倒闭,她都经历过,但她一点也不慌。
齐诗上的是数学课,众多考试科目里的“刚需课”。因为课讲的好,很多家长都有让她私下给孩子上课的意愿,像她这样“自带流量”的教师往往在上一家机构即将倒闭前,就已经被下一家机构相中,随时换地方接着上课。
说白了,机构是倒了,但只要想补课的家长还在,还怕没地方上课吗?
现在,齐诗怕了。
她原本兼职的4家线上机构,有3家几乎是一夜之间“原地消失”。
停课、找不到负责人、打电话给客服也从一开始象征性地“安抚”到最后变成无人接听。老师们被拖欠工资成了最平常的事情,少则半个月,多则两个月,还会有家长因为无法退课时费开始质问老师,当被回答到“我们也是受害者”的时候,家长还会反问“难道你们不是一伙儿的吗?”
齐诗身边已经被裁和知道自己即将被裁的老师们,已经拉起了微信群,开始就工资、赔偿款与机构进行维权讨薪。
虽然齐诗还在继续上课,但看着群里的消息,她突然间对未来毫无把握,不过她至少明晰一件事情,那就是她已做好随时加入维权大军的准备。
有迹可循的一次变动
一整个行业的变动,不可能一朝一夕促成,教培行业的潜在问题,早已让一些从业者苦不堪言,其中掺的“水”也亟待被抽干。
齐诗现在想想,或许是自己有点“迟钝”,其实早在6月份,一些迹象就已浮出水面。
那时齐诗还在「好分数」上课,学生由于课业繁忙经常无法准时准点出现。往常只要提前跟学生沟通好,上课迟到几分钟,就会晚下课几分钟把时长补回来,如果学生有事无法上课,也可以提前沟通换时间,或者往后顺延课时。
但从6月初开始,齐诗就发现,只要上课迟到一分钟,这堂课的绩效会被扣光,旷一堂课会被倒扣4个课时的绩效,这是之前从未发生过的情况。
她在6月2号被学生旷了一次课,合算下来工资被扣了300多。
齐诗觉得不公平,开始走申诉流程。官方给出的消息是,6月2号的旷课需要在7月2号左右才能申诉,流程基本要走半个月,通常会在申诉月的月底之前有一个结果。但这次,齐诗没有申诉成功,因为「好分数」平台在7月28号取消了所有课程,直接跑路了。
被拖欠了6、7两个月工资的齐诗,在微信群里知会了一声,以最快的速度加入了讨薪行列。
过去的一段时间里,资本使得教培行业滋生出许多不良现象,身处其中的从业人员不免要被“中伤”。
去年被线上教育行业“除名”的秋磊,就带着一身伤,回老家提前退休了。
秋磊非常清楚的记得,2020年3月的某一天,教务来找他谈话,以“学生需要更科学的教学方式”为由,把他的学生小阳转给了其他老师。
当时他很诧异,因为小阳已经跟他上课上了很久,成绩也有显著的提升,新购买的课时还没有上完,为什么教务要这么做呢?
教务给秋磊的理由是:因为他不配合平台对他本人进行形象包装。
秋磊本身有正职,在生物领域做一名研究员,因为喜欢英语教学又想赚点外快,才来到了「好分数」兼职。
平台在未取得他同意的前提下,将他包装成为一个重点学校的在职教师,神乎其神的称其为“理论上能将成绩拉满”的厉害老师,弧光加持下,家长的期待就越发高涨。
一个学生因为英语120分满分只考了118分,家长就不满意了,找到教务发了一通脾气,教务又把锅甩给秋磊,秋磊这时才知道,自己正在被“过度包装”。
而平台针对家长和老师的双向欺骗,已不知道持续了多久。
秋磊有些生气,这不就是骗人吗?他找到了教务,希望教务不要这样形容自己,如果非要营销优秀教师的形象,可以把这些机会让给其他有需要的老师,他想挣个良心钱。
教务回复他:“我包装你,难道不应该吗?”
秋磊曾亲眼见过平台的不合理涨价,由于自己算是很早一批开始线上授课的老师,当时每堂课的提成是课时费的70%。往后的每年里,平台会以10%提成降幅招聘新老师,有教学经验的“流量”老师拿到的课时费约有单节课的55%,没经验的仅能拿到30%。
时至今日,老师上一堂课的提成是封顶的80块。
即使这样,平台还在涨价,秋磊记得某年的第三季度单节续课费,比前两个季度增加了25%-30%不等,所用的理由如出一辙:老师师资不同,都是在重点学校在职的精英教师。
但实际上,大多都是如秋磊一般的兼职老师。
平台重新给小阳分配了一名老师,小阳试听过后觉得没有秋磊讲的好,就退了存在平台的3万课时费,私下联系了秋磊继续上课。
被平台发现后,秋磊被开除了。
秋磊也曾想过找别的平台继续兼职,但不出例外,聊完就没有了下文。回头一看,学而思、学霸君等其他平台,已经把他踢出了教师兼职群。
他知道,自己被行业拉黑了。
该何去何从
被“请出”赛道的人,现在最重要的事情,是思考之后的转型与出路。
秋磊从线上教育离开后,觉得现在这个大环境什么行业都可能朝不保夕,反正自己手里还有点积蓄,便做起了fire青年,提前养老。
还是会有类似小阳家长的人,愿意让秋磊继续给孩子上课。秋磊本着送佛送到西的态度,答应会给孩子辅导到中、高考结束,但不收钱,一切都是自愿。
不过人心都是肉长的,家长们会时不时的给秋磊发个红包,就当请他个吃饭,秋磊也就收了。
几年时间的相处下来,家长相信秋磊的为人,秋磊也不愿放弃这些在中、高考面前越发紧张、迷茫的孩子们。就算不上课,秋磊也会陪他们打打游戏放松一下,或者聊聊天。
平台消失之后,更多的家长找上秋磊。之前那个向教务投诉过他的家长也闻讯前来,希望秋磊也能帮着孩子再提升下成绩,秋磊用一句:比较累,不想教,给打发了。
相比之下,从学霸君自主离职的橙子,没那么悠闲。
她听闻,学术教育搞不了,但可以搞素质教育,思前想后,觉得只有画画这一个门类门槛不高,自己之前也有点基础,可以试一试。
橙子在线下报了个广告打得十分响亮的成人美术素描班,合算下来一堂课300多块,承诺“十堂课出师”、“二十堂课包分配”。
她也在线上关注了一些美术届的大佬,「素描教程」、「艺格画苑」等,希望能双管齐下,尽早掌握另一门手艺。
橙子有个特点,就是她在塑造自身时花出去的每一笔钱,都会赚回来。
之前在新东方上雅思英语课程,学有所成后就留在新东方当英语老师,在「瑜伽学校」学瑜伽,又留下来当了瑜伽教练。
橙子想的很美好,她说,等她学好了素描,就专门去大使馆附近给外国人画画,她英语好,交流起来很容易,到时候就“溢价”卖画,把之前在美术课上花的钱也赚回来。
如果说秋磊的选择是洒脱面对,橙子是理性中带着点赌的成分,那么其他跟随教培机构一起被“淘汰”的师资,大多数会把视线转移到公立学校上去。
只是今年应届毕业生有900多万,教培行业从业人员也有1000多万,相当于有两届应届生同时去学校里找工作,竞争压力可想而知。
如此一来,愁坏了小学班主任汪俊,一年前,他刚从一场饥饿游戏中勉强存活,一年后,又要重新被卷入。
因为目前还没有考到教师编制,汪俊的心总是惴惴不安着,每次学校的领导主任一叫大家开会,他就觉得是要裁员。
那些从教培机构退下的老师们,各个都是3-5年的从业经验,比他有经验,比他能力强。而随着无法给孩子在外补课,成绩的重任便完全由这些在校教师担负起来,汪俊开始成宿的做噩梦,梦里他班上的孩子都考了满分,但家长还是指着他的鼻子骂。
学校将在9月中旬迎来一次上学期的成绩评比,会将班主任的名字按照班级的成绩次序排列,并在大会上逐个班分析存在的问题。
汪俊的班级成绩并不好,这次评比对他来说,无疑是一次裁员前的动员大会。
所以他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,何不先辞职花半年时间考个教编,然后再回归学校,也好有个保障。
只是不知道,那时候的教师行业又是什么光景。
教培的转变亦有余波
结语
教培行业的急刹,是一种时代发展下的必然走向。
行业整顿的背后,透露的无非是“公平”二字。
不知何时,补课是“好成绩”的必经之路,课后辅导成为了老师和家长达成的基本共识。
我们讨论教培行业如何转型,讨论教培老师该何去何从,却唯独忽视了被这份压力裹狭下的学生群体。
一个行业的转变,是否能从根源上做到学生的“减负”,又是另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。
此次行文,我联系到了诸多头部教育机构被裁掉的老师们,例如:高途、字节、作业帮等,但他们都碍于公司规定并没有接受采访。
正当我再一次无功而返,准备挂掉电话时,一位字节的老师满怀期待的问我:“你是哪个公司的?你们公司缺人吗?”
行业转变前,路上随处可见高途的广告。
最后,我出于好奇,问了问家里有两个孩子在上学的表哥。
他回复我说:“肯定是要接着补课的,线上没了还有线下,至于是叫老师来家里单独补,还是几个家长一起成立一个小型补课班,还在讨论当中。”
而据我所知,他的两个孩子,每次考试,成绩都在年级前几名。
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(十点人物志)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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